葉明勳生平

久住台灣夢亦佳
─ 半世紀從事新聞工作追記

葉明勳

1995.08.12原載聯合報


今年十月五日是我到台灣五十周年的紀念日,五十年是半個世紀,在人生的旅途上已屬於很長的一段時間。我非但長期的居住在台北市,而且經歷很多次的劫難,包括戰爭之難、暴亂之難丶行旅之難丶疾病之難,此身很僥倖地仍然健在,眞像一場夢,那麼的驚險,那麼的眞實,那麼的多彩多姿。


我爲什麼來台,這是要追溯到抗戰時期在陪都重慶的那一段淵源。當時我服務於中央社總社,與重慶市政府秘書長楊綽庵時有交往。民國三十四年抗戰勝利後,政府任命楊氏爲哈爾濱市長,中央社在那裡將設通訊網,楊氏很重視此事,希望中央社能派我前往主持,爲此特走訪社長蕭同茲先生,但未爲蕭社長同意,他認爲新聞工作不宜涉及私人情感,說明我是福建人,以派往光復後的台灣較為適宜,我終於受命爲中央社台灣特派員。其實我是福建浦城人,不諳日語,也不會講台灣話,一切只憑責任感和勇氣,勇往直前。十月五日,我即偕政府首批負責安排受降事宜的前進指揮所人員來台,新聞界同行者還有陪都中央日報楊政和、大公報李純靑丶上海大公報費彝民丶掃蕩報謝爽秋。所乘五架美軍專機計五十餘人,我們五名記者和指揮所主任葛敬恩乘的是第一架。由重慶起飛,橫跨半個中國,然後經上海飛抵台北。如今這些人老成凋謝,只剩下我和當時的前進指揮所副主任范誦堯、接管台灣廣播電台的林忠(曾任國大代表)等人健在,其餘同行的人,不作古亦不知去向。


當年我們踏上這塊土地時,如置身於扶桑三島,充滿著日本情調,被日本統治五十年之久的祖國土地,一時竟有陌生和隔閡的感覺。我們除看到藍天白雲下聳立著的檳榔樹、椰子樹,襯托著幽靜的海島風光外,還有滿街嵌著日本字的招牌,聽到的却只有路上一些疏落的木屐聲,車輛聲音稀少,台北展現在我們的眼底是一個清新親切很可愛的城市。台灣同胞對祖國接管人員的歡迎,如荼如火,發於內心的振奮,在民族情感上掀起了前所未見的高潮,爲歷史留下最珍貴的一頁。


我之熱中於新聞事業,當以大學時代以英文所撰〈輿論的形成〉(Formation of Public Opinion)畢業論文開始。那篇論文後經福建生力出版社漢譯以專書出版。未幾,進入中央社總社,來台後,雖負責報導台灣光復後的新聞,但兼負接管日本同盟通訊社台灣支社之責,支社位居今日台北市博愛路東方大飯店對面,社址盡燬於抗戰時盟機的轟炸,昔日風光,蕩然無存,原有日籍人員數十名,皆待遣散,後僅台籍員工數人留用。


當時我從報導到接管,都是赤手空拳,排除萬難,所幸電訊在重慶時便已洽定,由空軍先遣人員設在松山的電台協助拍發,重慶空軍總部收到後即轉中央社總社編輯部發稿,翌日便在海內外見報。我感到很榮幸,因爲台灣光復後的第一條新聞是我撰發的。


辦公地點,幾經周折,始覓得台北市後劃分爲西寧南路二十號的木材會館舊址。民國三十五年二月十五日,中央社特派員辦公處正式改設爲台北分社。當初行政長官陳儀、閩台監察使楊亮功、執政黨省黨部主委李翼中都曾馳電總社蕭社長,深望中央社在台能早設分社,並力薦我爲分社主任。


分社成立後,沒有什麼開辦費,我離開重慶時,蕭社長所交的法幣四十萬元,不能通用,大陸與台灣又不通匯,一切人事及例行開支,僅賴接管同盟社支社的經費及銀行貸款,勉強地維持了一年多。分社的計畫,一爲加強收發電訊的功能,印發新聞稿,以供當年唯一的新生報和台灣廣播電台採用。一爲在基隆、台中、台南、高雄丶花蓮五處設辦事處,擴展報導領域,通訊網遍及全省,這是中央社其他各省分社所未見的。


台灣省記者公會亦在民國三十五年成立於台北市,承同業們的厚愛,我從首屆到第四屆連任四屆理事長,民國三十六年二二八事件爆發,全島對外通訊中斷,當時幸賴分社同仁在危困中維護電訊工作,和南京總社保持密切聯繫,無形中成爲台灣對外唯一的橋樑,民國三十九年,中央社總社已遷台,全省性的記者公會改組爲台北市記者公會,蕭社長以執新聞界牛耳之尊,被推舉爲首任理事長。


中央社尙未設台北分社時,當時行政長官公署的新聞主管機構爲宣傳委員會,主任委員夏濤聲,爲陳長官的舊屬,因係靑年黨黨員,執政黨有關方面對此頗爲不滿,亦有藉此以非陳公洽(儀),陳公洽曾囑秘書處處長張延哲轉達,望我能取代接掌宣傳委員會的業務。張延哲是我的老學長,我以受命於中央社,未願有辜蕭社長的囑咐,只得婉辭以謝。


民國三十九年,中央社總社遷台不久後,奉命改組,蕭社長調中央社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,曾虛白先生接任社長。中央社前無管理委員會之設,一切皆由三爺(即蕭社長)一人承擔,突然易轍,此中自有受謗等曲折的因素存在。回想抗戰時期,三爺大氣磅礴,所領導的中央社,人才鼎盛,揚名於國際,爲朝野所共知,其有功於國家,亦爲朝野所共欽,且爲中國新聞史創前所未見之盛業。一旦遭此挫折,雖多有爲之不平者,然三爺仍能坦然於胸,寡言養氣,澹泊自處,保持其一向爲人欽佩的恢弘坦蕩風範,非有高度修養,實難以致之。


民國三十八年,政府自南京撤退,中央社總社尙未遷台,蕭社長即曾邀我與紐約分社主任湯德臣往謁於臨時首都廣州,商議中央社應變大計,囑我為總社遷台作必要的準備。當時紅禍席捲大陸,人心惶惶,總社人員或攜眷或搬運電訊器材,大量擁至;從辦公地址到住所落腳均需分別安排,而台北正爲避亂者以金條押房子,高喊入雲,面對亂象,困難可知,尤以海運電訊器材,不容破損,基隆高雄兩港口船隻穿梭,夜以繼日,忙於載客,那有餘力照顧貨運安全,分社同事只得奮力爲之,從無怨言 。當時攜眷或單身來台的人,都是劫後餘生,心情沉重,牢騷自所不免。有些人倉皇就道,海南島墜機,即有三人殉難,其餘傷者,皆待安頓。一幅有血有淚的逃亡圖,台北分社彈丸之地,面臨如此鉅變,豈人力所能盡爲。


我於任務完畢後,便向蕭社長提出辭呈,說明總社業已遷台,無需再設分社。於是,我在三十九年離開了結緣將近十年的中央社,台北分社亦於中央社改組後撤銷。此後悠悠四十多年,中央社對我雖無名位之涉,但我與中央社舊時的同事們,仍多交往,從未疏離,彼此還是嚮往蕭社長時代充滿著人情味為人所標榜的中央社精神。


民國四十年,連震東先生接任中華日報董事長,堅邀我出任第三任社長(首任盧冠羣、第二任連震東),這是一份先天失調的報紙,當初中央日報希望在台發行,未爲長官陳公洽所贊同,其意主張台灣一元化,省營已有新生報便足,幾經折衝,乃改由中華日報於民國三十五年春在台南市創刊,執政黨中宣部台灣特派員盧冠羣主其事,設備多由新生報爲之支援。民國三十七年增設北部版,並設總社於台北市,台南市改為南版,但經營狀況則南版優於北版。我到任之初,員工欠薪達三個月之久,當我夜間前往編輯部巡視時,褲子也被舊椅冒出的那條彈簧戳破,其艱困情形,可想而知。先總裁 蔣公召見我時,便認爲台北市已有中央(南京遷台)丶新生等大報,再有黨報,不易爲人重視,不如放棄北版,改以重點發展,將南版的中華日報改爲「農民日報」在台南發行,我則持相反的意見,主要恐易流爲地方性的報紙,蔣公並未堅持,囑我試辦。當時我提出三點改革的意見:


〔一〕社論丶副刊在南北兩版統一刊出,樽節開支,社論請名家楊幼炯、潘公弼丶黃雪邨等主持。


〔二〕增闢體育、娛樂兩版,副刊側重專欄的連載,風格上力求突破。(陳定山名著《春申舊聞》,即刊於此時。)


〔三〕統一人事財務管理,南北兩版人才交流調用,財務則作統一分配。


在任四年,差堪自慰的是轉虧爲盈,但在無虧職守下却離開了那個社長的職位。原因是當時出入境管理極嚴,都需有人作保,偶一不慎,保人便將入獄。民國三十八年,我爲內兄嚴僑來台探親作保,事前對他的言行有違國策,毫無所悉,不料六年之後,民國四十四年,我在中華日報任內,竟以「知情不報」論罪,此事上聞於執政黨當局,直待中常委袁企公(守謙)蒞舍相告,始知被人告了一狀。於是,我便向董事會提出辭呈,並向黨中央自請處分。後經數月調査,終於眞相大白,黨中央覆以「處分應無庸議」。當時胡健公(即胡健中,時任執政黨中常委丶中央日報社長),建議我申請復職,我只好回答:「健公,現在不談此事了。」


我離開中華日報後,翌年,應美國亞洲協會 (Asia Foundation)之邀赴美。入史丹福大學進修,爲期一年。行前蕭三爺哲嗣孟能為籌辦《文星雜誌》,走訪於我,希望我能擔任《文星雜誌》的發行人,經詢三爺,知其已獲得同意,遂勉爲應允,赴美前並先籌募一筆基金。當時台灣夠水準的雜誌,寥寥無幾,《文星雜誌》能以嶄新的面貌,獨特的風格,爲滿足讀者的慾望而問世,內容確有不少出色的文章,於是,聲名遠播,一時無出其右。民國四十六年,我由美返台,因言論不見容於當時的政治環境,發生糾葛,以致訴訟,最後竟演變至停刊,殊爲可惜。


民國四十八年,《自由中國》半月刊發生雷震被捕事件,輿論紛紜,胡適之等籌組反對黨聲浪,甚囂塵上。未幾,自立晚報增資改組,幾經磋商,決定吳三連爲發行人,許金德為常務董事,董事長仍為李玉階。社長一職,共同商議邀我出任。執政黨秘書長唐縱極爲重視,爲此特與我詳談,深盼我能爲新聞界重作馮婦。我首先考慮的是自立晚報一向以無黨無派自我標榜,而我則爲執政黨黨員,只恐立場難趨一致,置身其間,未免左右爲難,親友們亦多以此相勸阻。當時負責促成改組的台灣省周主席至柔,邀我面談,言辭懇切,亟望自立晚報改組後辦得更好、更出色,能為省民提供服務。我懍於良知驅策,終於同意挑下了這個重擔,一挑便達六年之久。當時自立晚報的處境,增資之款,大部分用於償還舊債。我對推展業務,並不以此自餒,首先所作的革新爲:①重視社論。②增闢小方塊新聞內幕報導。③參照美國丹佛晚報(Dinver Post),每日刊登讀者正反面意見投書。④每逢週末附增畫刊。


這些構想,後來證實都未落空,爲讀者所喜愛,六年的社長,平時我對同事們,希望做到重視溝通,合作無間,集中力量,一切以報紙發展至上。


記得受命之初,自立晚報的發行量每日只有五千多份,廣告每月收入只有五萬多元。六年之後,我離職時,如記憶不錯,發行量每日已增至二萬多份,廣告每月收入增至一百二十多萬元。這些業績,自然有賴於同事的共同努力。我之離職,則因當時自立晚報搶先刊登了監察院的彈劾案全文,論罪及我,如今視之,未免匪夷所思。


離開自立晚報後,我並未與新聞事業絕緣,新聞事業的領域很廣,從新聞敎育到報紙、電視、廣播丶廣告等均屬之。早於民國四十四年,成舍我先生等人,發起籌辦世界新聞學院,我便附驥爲發起人,其中包括于右任、王雲五、蕭同茲、林柏壽、黃少谷諸先進。翌年,格於規定,先設世界新聞職業學校,舍老任董事長兼校長,我亦忝爲董事。民國四十九年,改制為專科,蕭同茲先生任董事長,舍老仍任校長。五十三年,我以董事兼副校長,復兼報業行政科主任。民國八十年,舍老以年高體弱,辭董事長,推舉我繼任。不久舍老去世,專科改制爲學院。從實務到敎育,使我深切地體會新聞從業人員所需涉獵的知識範圍極爲廣泛,到處都是學問,新聞記者有時便有「一物不知,儒者之恥」的感覺,不時需要充實自己。新聞敎育的路,眞須有任重而道遠的承擔。當年傅斯年先生任台灣大學校長時,我曾向他建議台大增設新聞學系,他認為新聞學系缺乏學術基礎,有待斟酌。如今時移事遷,台大雖已增設新聞研究所,我們對傅校長重視學術的執著,還是感到很敬佩的。


至於電視方面,台灣電視公司成立之初,當時台省周主席至柔屬意林柏壽先生出任首任董事長,承其厚意,囑我代爲轉達,從中協助勸駕,前後經多次的周旋,柏壽先生終於同意,但邀我先允共進台視之門,爲其分勞。他是內子華嚴的外叔公,公私皆不容却。於是,我從台視的顧問而董事而常駐監察人,成爲三朝老臣,至今屈指已過三十多年的漫長歲月,我與台視靑年才俊的同事們也從此建立了不少忘年之交的眞摯友誼。


廣播事業,也是新聞事業的支流,當此百鳥爭鳴的開放時代,我有幸亦忝為正聲廣播公司的多年監察人。


至於廣告事業,雖屬新興,但與新聞事業的關係脣齒相連。民國五十年,國華廣告公司成立後,以蕭同茲先生素負碩望,邀請出任董事長,託我爲其說項,三爺勉為同意,但需我擔任常駐監察人。當時國華與日本最大的廣告公司電通合作,爲台灣唯一的廣告公司,廣告的企業化、專業化,皆始於此。三爺去世後,我繼任董事長,以迄民國六十六年,轉任聯廣公司董事長,聯廣爲專業的廣告公司,其業績後來首屈一指,我亦與有榮焉。


當然,與我最具淵源的還是報紙,從台灣新生報、台灣新聞報到民生報,都是長期被選爲常務董事,尤其是新生報,我當了五十年的董事,這份結緣,求之任何董事會,恐不易見。而對民生報也有一段緣,就是王惕老(惕吾)對我的厚意,當民生報尙未誕生時,惕老於六十六年曾兩次蒞舍,說明創辦民生報的旨意,盼我出任發行人,後來復託黃少老(少谷)爲其說項,眞誠可感。但我剛從辜振甫兄手中接任聯廣公司董事長,無法兼顧,只得改任常董,以迄八十二年辭去,先後亦達十四年。八十三年,新聞評議委員會不我遐棄,復聘我為評議委員,此爲榮譽職,新聞工作藉此可以自律,但願亦能略貢微末。


所以,如以新聞事業比喻爲另一個大千世界,半個世紀,我已經飽覽風光,飽受風霜,也走遍了千山萬水,看盡了人情世故。如說眞像一場夢,這些夢,在我這個新聞界老兵的身上,彷彿仍在不斷地延續著。


佛家說人生都有劫難,但有的可以倖免,有的無論怎樣的躲藏隱匿也難以倖免。這種異數,中國傳統的觀念,認爲積德可以消災,有人歸於命運,命運有可信,亦有不可信。個人的劫難,如神州陸沉前那一串驚天動地的戰爭,不是來台灣,只恐劫數難逃。二二八事件,雖爲槍聲彈影所籠罩著,但亦僅擦身而過,平安無事。當年從上海回台,原定搭乘的班機,墜毀淡水,我却因臨時延誤未及登機,倖免於難。幾年前住所整修工人失手,鐵鎚空降,落點離我腦後僅數寸,有驚無險,餘悸至今猶存。去年復有住進醫院三次的紀錄,有勞親友存問,但病魔到此止步。凡此種種,都是令人難以理解地如在夢中出現。想到古人有「久住西湖夢亦佳」的詩句,這裡不是西湖,但對我來說,台灣並不遜於西湖,台灣的新聞事業有無數的夢在環繞著我,如說「久住台灣夢亦佳」,也足以陶然尋求自我解嘲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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